米兰・昆德拉专辑 10 (完结). 阿涅丝与阿涅丝|黎子元
作者 | 黎子元
姿态批评,作为文艺批评的关键组成部分,长久地被人们所遗忘。
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以哲学的考古学家那无可比拟的锐利眼光,重新发现了姿态批评。他在〈康内尔,或论姿态〉(Kommerell, or On Gesture)一文将德国批评家马克思・康内尔(Max Kommerell,1902-1944)关于姿态的思考呈现给当代人。
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有意向显露出姿态,或者姿态的星丛(constellation)。而合格的文艺批评则必须根据批评家自身的气质,分别从三个层面考察作品:除了解释学的层面、历史的层面之外,就是姿态的层面。
根据阿甘本的钩沉,康内尔认为姿态比语言的概念表达更为古老、更为根本。然而它并不是一些完全非语言的因素,相反,它属于语言的某个地层(stratum)。事实上,姿态首先是语言本身的一种强而有力的呈现,它在语言自身的那些孤立的时刻捕捉住了语言。而在此捕捉中,姿态便超出了语言的沟通功能,无法被沟通功能所穷尽。换句话说,姿态可以单独的、为它自身存在,它本身已经足够强烈而瞩目:哪怕仅仅是一张脸,就足以表达孤立时刻的全部历史。这便是康内尔创造出概念 Sprachgebärde(字面意思为 linguistic gesture)所要表达的关于姿态的定义。
显然,昆德拉的《不朽》就是一部有意向显露出姿态的作品。而他在这部作品中所施展的小说的技术,则很大程度地围绕著姿态来开展,有意识地以姿态来塑造小说人物,而不再采取小说家的老路子,例如描写脸部细节或身体特征。在这个意义上说,昆德拉笔下的小说人物的抽象性并不是留白,不是为读者预存想像空间,而是有意地以一种姿态的笔法,一种对作者而言更为经济有效的小说技术来塑造他的人物。
昆德拉小说显露出的不仅是一个姿态,而是姿态的星丛:把手向上挥出的阿涅丝、俯身在一堆碎照片跟前的父亲、将头高高昂起的洛拉、两边大腿上分别坐著姐姐与妹妹的保罗,等等,它们相互关联,形成复杂效果。(这些姿态作为【米兰・昆德拉专辑 06、07、08、09】的主要问题分别谈论,可从连结访问文章)
而最终,小说中的姿态的星丛借助阿涅丝又被拉扯、聚拢到一个姿态之下:从世界逃离的姿态,更确切地说,是要彻彻底底将一个人的不朽的问题解决掉的姿态。如前所述(见【米兰・昆德拉专辑 07】),父亲力图撇掉一切、从世界中脱离的姿态,借助阿涅丝的肉身再次表现出来。
然而,抵达这个最终的姿态,必须经过一个漫长而沉闷的过程,其间显露出来的就是阿涅丝的思考的姿态,她那过于沉重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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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涅丝向父亲挥手,确认了此生父女之间真实而深厚的感情;当她在意念中向丈夫保罗直陈心声“来生我们不要再见面 ”,终结了仅仅为一种意愿而爱一个人的家庭生活;当他将妹妹洛拉的墨镜摔得粉碎,回击了不得不有这样一个对她穷追不舍的妹妹的荒诞命运;完成这些姿态后,她终于开始了独自移居瑞士的自由之旅。
她一个人驾车行走在路上。其间,她得以回顾此生,起初走在小路上(组成父亲的世界,美景浑然一体、永无终止的世界),后来在公路上(组成丈夫的世界,旅游景点及景点之间连线的世界)。如今因为父亲最后向阿涅丝做出的姿态(将款项存进她在瑞士的银行),致使阿涅丝重新回到了出发点,又走到了小路上。阿涅斯的故事成环状结束。昆德拉说。(《不朽》,页255)
那么昆德拉要给他的阿涅丝一个怎样的结局,要如何成就阿涅丝最后的姿态呢?他听到了一则电台广播:
一个少女深夜来到公路上,背对著来车坐下。她的头埋在双膝之间,她等待著死亡。第一辆汽车的驾驶者在最后一秒钟避开了她,同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一起摔进沟里一命呜呼。第二辆汽车也在壕沟里完蛋了。然后是第三辆。少女完好无损。她站起身走了,永远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在小说题为“偶然”的第五部分,昆德拉启动了他所说的“产生故事的巧合”(《不朽》,页257)。尽管在整部小说中,昆德拉和他的人物时有交叉、渐渐同在,但正是小说在这个段落做出的动作,真正让两条存在的轨道接通、形成莫比乌斯环的扭结。
这里(特别是第14-17节),小说家一边描绘阿涅丝在路上的思想与经历,另一边则试图揣摩那个造成交通灾难的少女的自我世界。当他写道:“对她来说,世界逐渐变得沉默无言,不再成为她的世界。”(《不朽》,页285)这句堪称点睛之笔的话所表述的,就不仅是少女的生存状态,也是他的小说人物阿涅丝的生存状态。最终,昆德拉以“产生故事的巧合”,将阿涅丝和少女两边的世界嫁接到了一起:阿涅丝驾驶的便是三辆翻进壕沟里的汽车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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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偶然性,与唯物主义哲学家试图呈现的更为基进的偶然性当然不是一回事儿。昆德拉以他的“产生故事的巧合”建构出相当于莫比乌斯环的结构(而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圆环),实际上是小说家有意向地显露出了他自身的姿态。这便说明,姿态不仅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阿甘本曾在两篇文章的结尾作出相同的强调:政治是人类完全而绝对的姿态性的领域。那么,相应的,姿态不可避免地是政治性的。昆德拉在小说《不朽》给出了他的姿态,表达了他的关于生死的政治立场。
阿涅丝弥留之际只求速死,不要再让保罗赶上他。她感到在全速离去,奔赴那没有面孔的另一边。于此,可会想起,歌德在死后年龄达到一百五十六岁时获得的关于“零维度的不朽”的觉悟:不是就不可能存在。(见【米兰・昆德拉专辑 05】,可从连结访问文章)一个人的不朽的问题要这样彻底地被解决掉。
保罗因为小说家启动的别的甚么偶然而注定要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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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丝最后的姿态,从世界逃离的姿态,以世人,包括她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理解、不能承受的笑容,向这个世界作了告别:一种无言的姿态。
阿甘本为当代读者转达了康内尔对于“无言的姿态”的思考。倘若将言说与无言相对,那么,“姿态的问题与其说是一种前语言的内容,不如说是语言的另一方面,即人类语言能力所固有的沉默,即人类在语言中无言的栖居。人类拥有语言越多,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就越强大得把他们压垮(what is at issue in gesture is not so much a prelinguistic content as, so to speak, the other side of language, the muteness inherent in humankind's very capacity for language, its speechless dwelling in language. And the more human beings have language, the stronger the unsayable weighs them down)”。
关于阿涅丝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哪怕仅仅是一张脸,仅仅是一个无言的姿态,就足以表达出那个孑然自立的时刻(solitary moments)的全部历史,沉重得将尚且活著的人们压垮。
原著文本:《不朽》,米兰・昆德拉著,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
参考书目: Giorgio Agamben, Kommerell, or On Gesture, in Potentialities: Collected Essays in Philosoph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7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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