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专辑 06. 阿涅丝与姿态| 黎子元
作者 | 黎子元
昆德拉说,小说人物阿涅丝诞生于一个姿态,一个偶然间让他看得入迷的、借助某位法国太太的肉身显现的手势,就像夏娃诞生于亚当的一根肋骨。这个诞生的根源决定了她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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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忘了,昆德拉是在影像文化当道的二十世纪末写他的小说,他的书写也做了符合影像文化逻辑的事情:他可以将歌德和海明威的不朽文学家形象随意调用和戏耍一番,将二者置于零维度,从而抽空了它们所有的历史意义。尽管影像文化中充斥了不可胜数的脸的形象,他甚至借阿涅丝发表议论,谈到在当代,随手翻开一本杂志竟可以看到二百二十三张脸(《不朽》,页37),但是,在《不朽》这部小说中,昆德拉由始至终没有描写阿涅丝的脸是甚么样子的。
那必定是一张可爱的脸,毋庸置疑,昆德拉必是如此设定的。然而这张脸却是一张空洞的、没有五官和细节的脸。归根结底,阿涅丝只是一些姿态(gestures):手向上挥出的姿态,思考的姿态,试图从世界逃离的姿态。我们对她的外表无法知道得更多了。由阿涅丝所显示的人物形象的抽象性,恰恰是昆德拉小说的一个特质,同时不也是将抽象程度逐级递增、将多维度降至零的影像文化的特质吗?
但是,没有脸的阿涅丝作为一些姿态,同样塑造了这个人物。现如今,姿态就是一个人的形象。桑拿浴室中的阿涅丝曾碰到一个企图以各种鲜明姿态来塑造自身形象的陌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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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涅丝一起待在桑拿房的女人们,她们有的还特意用尼龙布包裹腰腹与臀部以“产生身材变得苗条的希望”(昆德拉表述准确,仅仅是希望),她们就和那些付出了价格不菲的健身俱乐部会费,却往往声称事务繁忙而很少到场的女人们一样(当然也有男人们啦),不过是被铺天盖地的广告画上,那些拥有年轻健美姿态的身体形象所捕获,并把这些形象误认为是自己的或者自己可以成为的形象——不要忘了兰波的诗句:自我是另一个人。
无论如何,桑拿会所和健身俱乐部已经为她们代理了产生美好身体形象的希望,便无需再费心。不过对她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她们表现出来的积极地去桑拿房和健身房的这种姿态,为她们勾勒出关心自身健康、讲究生活品质的自画像。而在一个“姿态就是个人形象”的社会,这种自画像是绝对值得誓死捍卫的,花费金钱自然也是价有所值了。
然而,以姿态塑造个人形象所面临的真正严峻的问题是:以怎样的姿态才能塑造出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形象?这个问题让生活在影像文化中的当代人甚为焦虑。这里,昆德拉又借助阿涅丝的思考的姿态来发表议论,有趣的是,他用电子计算机的形象取代上帝的形象,用可机械复制的工业生产形象取代物种自然繁衍的形象,为的是说明这种当代人焦虑的迫切意义:现如今姿态不够用了。
昆德拉已经指出,姿态的数量较个人而言要少得多。而随著影像文化兴起,每个人对形象的需求激增,形象的存量肯定是不胜其任了。在小说出版三十年后的今天更是变本加厉。只需想想从 Facebook、IG 到 TikTok,每天每时每秒需要产生多少脸、手势、姿态,而这些脸、手势、姿态的又以怎样的频率在不同的肉身上重复出现,便能深切体会到问题的严重性。
总而言之,人类历史上只需仰仗一个姿态便能让此生安身立命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面对这个严肃的时代难题,小说家米兰・昆德拉会以怎样的小说技术来塑造人物形象呢?总不能如同那位桑拿房里的陌生女人,仅仅将几种姿态排列组合一下,就把好奇心重的读者打发了吧?在阅读《不朽》这部小说的时候,需要怀揣心中的问题就是:阿涅丝摆出了怎样的姿态?她摆出这些姿态,是想要被对方看见。站在对面看著她的就是她的父亲、妹妹、丈夫,就是这个世界,也是她自己。
原著文本:《不朽》,米兰・昆德拉著,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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