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当朝鲜公共配给体系停止运作时 民众如何填饱自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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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吃饭可能是大家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一个环节,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朝鲜民众来说,或者则不然。朝鲜曾经历一场估计有六十万到两百万人死亡的饥荒,当时人们又是如何活下来?《我们最幸福》是描述朝鲜人民生活最经典著作之一,本文摘自该书第九章《好人不长命》,讲述民众在朝鲜公共配给体系停止运作诗的存活策略。为阅读需要,部分撷取内容有些许调整。

《等待朋友》朝鲜人民冒着严冬在新义州-平壤线的电车月台上等待朋友,这个情景像是孤儿院内几位小孩的未来光景。〈Fabian Muir〉

有一种说法认为,在共产国家成长的人无法独立谋生,因为他们总是期盼政府会照顾他们。但对于朝鲜饥荒的无数受害者来说,这种说法并非事实。朝鲜人民并没有消极等死。当公共配给体系停止运作时,民众被迫各凭本事填饱自己的肚子。他们利用桶子与绳子布置成陷阱捕捉田里的小动物,或是在阳台上悬挂网子捕捉麻雀。他们靠自己学习各种植物的营养成分。他们回到集体记忆里饥饿的过去,重新找回祖先的生存技巧:剥掉松树带有甜味的内层树皮,研磨成细粉,用来取代面粉;把橡实捣成糊状物,放进模子里使其成形为立方体,这些方块放入口中会自然融化。

朝鲜人学会吞下自己的自尊与捏住自己的鼻子。他们从农村动物的排泄物中挑出未被消化的玉米粒。船厂工人发展出一种技术,原本储存粮食的货舱底部残留着腐臭黏腻的东西,他们将这些东西刮起来,放在地面晾干,从中可以拾取一点未烹煮过的稻米与其他可食用的谷物。在海滩上,民众从沙里挖掘贝类,将海藻装满桶子。当局于一九九五年沿着海滩设立栅栏(表面上是为防范间谍,实际上更有可能是为了不让民众捕鱼,因为这些渔产是国营公司的禁脔),民众只能到海边未设栅栏的悬崖,将一把把的耙子首尾绑起来,伸到海里捞海藻。

名称:我们最幸福:朝鲜人民的真实生活 新版
作者: 芭芭拉.德米克
译者:黄煜文, 祁怡玮
出版社:麦田

没有人告诉民众该怎么做,朝鲜政府不愿公布粮荒的严重程度,于是大家只能自求多福。妇女们彼此交换烹饪心得。煮玉米时,玉米的壳、穗轴、叶子与茎不可丢弃,这些可以一起磨成粉。即使这些东西没有营养,但可以产生饱足感。煮面至少要煮一个钟头,让面条看起来大一点。在汤里加一点草叶,看起来就像加了蔬菜。把松树树皮磨成粉,可以做成糕饼。

民众投入一切心力在采集与生产粮食上。一大早就要起床寻觅早餐,早餐一吃完,紧接着就要思索晚餐的着落。原本吃午饭的时间则拿来睡觉,可以保留一点热量。

一名朝鲜人在鸭绿江取水后,回头拆返。图片摄于2017年11月22日。(Damir Sagolj/路透社)

然而这么做终究还是不够。

制衣厂关门后,宋太太感到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仍是一名忠贞的共产党员,对于任何带有资本主义腐臭的事物由衷感到厌恶。她敬爱的金日成大元帅不断耳提面命,社会主义者必须“防范资本主义与修正主义的有毒思想”。她喜欢引用这段语录。

伟大的领袖去世后,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家中没有人领到薪水,就连在广播站工作地位崇高的丈夫也是如此,何况他还拥有党员身分。长博甚至连免费的酒与香烟这类记者的固定福利都领不到。宋太太知道她该放下身段赚钱的时候到了。但是,该怎么做?

朝鲜人的衣着,颜色较为朴素。( Blue Lo提供)

可想而知,宋太太不可能成为一名商人。五十岁的她除了打算盘,商业技能一窍不通。然而当她与家人谈到这个困境时,家人提醒她在煮饭烧菜方面颇具天分。过去还能取得食材的时候,宋太太喜欢做菜,而长博喜欢吃。她会的菜色相当有限,因为朝鲜人没接触过外国菜,但对一个国名与饥荒二字同义的国家来说,朝鲜本身的菜肴算是相当丰富了。(事实上,韩国许多餐厅都是由朝鲜人掌厨。)朝鲜厨师别具创意,善于使用自然食材,如松茸与海藻。他们以当季新鲜的食材搭配米饭、大麦或玉米,以红豆沙或辣椒调味。招牌菜是平壤冷面,这是冷的荞麦面搭配加醋汤汁,再随地方不同放上白煮蛋、小黄瓜或梨子等各种配菜。工作忙碌时,宋太太会买现成的面条,不然她会亲手制作。在食材配给有限之下,宋太太有时会用油炸的方式让蔬菜吃起来酥脆可口。丈夫生日的时候,她会用米饭做出甜甜黏黏的糕点。她会酿制玉米酒。而女儿们都夸赞她做的泡菜是邻里间最好吃的。

韩国泡菜(资料图片)

宋太太的家人鼓励她以厨房做为生意的起点,而最好的产品应该是豆腐,它是艰困时期的优良蛋白质来源。豆腐在韩国菜的运用十分广泛,可以煮汤、焖炖,油炸或发酵。宋太太想用豆腐来代替鱼肉,只要用油与红椒将豆腐迅速煎过。为了筹钱买大豆,他们开始卖掉家中的物品。首先出清的是他们珍贵的电视机──这台日本制的电视机是长博父亲在韩战从事情报工作所得到的奖赏。

制作豆腐相对来说较为简单,却也耗时费力。必须先将大豆煮熟之后磨碎,然后加入凝固剂,接下来就像起司一样放入布中拧干,最后剩下稀豆浆及豆渣。宋太太觉得养猪也是个好主意,可以用制作豆腐剩下来的残渣喂猪,两者相辅相成。在他们的公寓后面有一排用来储藏物品的小屋,宋太太把在市场买来的一窝小猪安置在其中一间,并锁上大锁。

朝鲜平壤的两名女交通警在街上闲谈。(Wong Maye-E/美联社)

几个月过去,生意进行的还算顺利。宋太太把她的小厨房变成了豆腐工厂,在公寓的温突上烹煮一大锅大豆。长博品尝她做的成品,觉得没有问题;而吃了豆渣与豆浆的小猪愈长愈肥,宋太太每天早晨还为牠们准备草料。不过,制作豆腐需要的木材与煤炭等燃料变得愈来愈难取得,电力一个星期也只供应几个小时,仅足够提供六十瓦灯泡、电视机或收音机使用。

缺少煮大豆的燃料,宋太太没办法制作豆腐。没有豆腐,她没有办法喂饱饥饿的猪,得花几个小时捡拾足够的草料给猪当饲料。

“听着,我们很可能也要吃草,”她半开玩笑地对长博说。然后,她想了一下又说:“如果猪吃草没事,那么我们也可以吃草。”

北韩国旗的红色代表革命,两条细白线象征纯洁,上下蓝条代表和平、主权与友谊。五角星是共产主义的象征。

于是他们开始尝试从未有过的严酷饮食,这对于这对自视为美食家的夫妻来说,如同自天堂堕入地狱。宋太太必须带着厨房用的刀具与篮子从市中心往北边或往西边走到没有道路可通的地方,采集可供食用的野生植物。走进山里,也许能找到像蒲公英或其他尝起来风味还不错的野草,就连在粮食充裕时人们也愿意吃这些植物。宋太太偶尔会发现农民丢弃的腐烂白菜叶。她会将当日采集到的植物与她能买到的食材搭配起来烹煮。通常是磨碎的玉米粉──将玉米壳与玉米穗轴磨碎的廉价食物。如果连这都买不起,宋太太会买更便宜的松树皮内层粉末,有时还参杂了一点木屑。

然而,再怎么高明的厨艺也无法掩盖这股极恐怖的味道。宋太太必须不断地磨碎切碎这些野草与树皮,使它们成为软到可以消化的糊状物。这些糊状物的质地不足以用模子塑造出可辨识的形状,例如面条或糕点。有一定形状或许还能自欺欺人,让人以为自己吃的是真的食物。宋太太只能将这些东西做成毫无风味口感的粥状物,而唯一能用来调味的只有盐。一点咖哩或红椒或许可以把味道盖过去,但这两样东西实在太贵了。食用油即便是有钱也买不到,油的缺乏使烹调变得十分困难。宋太太到姊姊的小姑家拜访时,她吃到了用豆茎与玉米茎熬煮而成的午餐。尽管很饿,但她还是吞不下去。茎又苦又干,就像鸟巢细枝般梗住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地想把东西呕出,整张脸涨得通红,最后终于吐出来了。她感到很丢脸。

雨中的金日成金正日纪念碑

金日成去世后的一年间,宋太太唯一吃过的肉类是青蛙。她的几个兄弟在乡村抓了一些。

宋太太的妯娌用酱油快炒,将其切成小块放在面条上,她觉得这道菜很好吃。蛙肉不是典型的韩国菜,宋太太过去从未吃过;遗憾的是,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尝蛙肉。到了一九九五年,朝鲜所有的青蛙都在过度捕捉下消失无踪。

一九九五年年中,宋太太与丈夫已将家中绝大多数值钱的东西变卖以换取粮食。在电视机之后,他们卖了家里主要的交通工具,一台二手的日制脚踏车;接着是缝纫机,宋太太家的衣服都是用这台机器缝补的;长博的手表也卖了;就连他们的结婚礼物,一幅东方山水画,也拿去换了粮食。他们卖了绝大部分的衣物,包含存放这些衣物的木头衣柜。这间两房公寓原本对他们来说相当拥挤,现在所有的杂乱全消失了,墙面几乎空了出来,只剩下金氏父子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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