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到《红楼梦》 骆以军谈小说中的“他感”
【艺文编按】其实人为什么会读小说?作为娱乐消磨时间,抑或是尝试从字句、场景中习得某种写作技巧?骆以军认为,从长时间阅读能够获得的“礼物”,或许是一种“他感”。本文摘自其《如何抵达人心》〈他感〉一章,这位得奖名作家从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红楼梦》谈到《麦田捕手》,回溯年少时期经典作品为他带来的感动。
书名:如何抵达人心,如何为爱画刻度:骆以军的文学启蒙小说26讲
作者:骆以军
出版社:麦田
对于一位年轻的、进入小说奥秘森林的读者,其实有一个你从字句、场景、人物内心、故事令你诧异或并不那么大起伏,但细细如含羞草闭合的,随文字描述本身的灵动,源源不绝进入你大脑中的“礼物”——一个只有从阅读小说,且较长时光的阅读许多本好小说家的小说,才可能无所预期,但层层累聚的,我觉得是更昂贵、更高级的心灵—— 便是“他感”。
这很像我们现在流行的,“如何喂养一部超强AI,让它愈趋近‘人类’这无法简单划出区隔轮廓线,那我们目前还远远将这种可能甩在身后”,你该喂养一只AI,怎样的“感情能力”?哪些记忆档?哪些所谓“诗意”、“戏剧性”、喜怒哀乐在一个对象脸部,或一屋子人不同的变化表现,有怎样的千变万化?
“他感”,我最初从小说中,读到小说家抽离的谈这件事,是在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其中他像万花筒写轮眼,写下登徒子托马斯和许许多多不同女人上床,这造成那个我们年轻时读了很容易便认其为“心疼的好女孩”,特丽莎,那个害羞、内向、静美,第一次出现在托马斯身边,像从河流捞起的“篮中婴孩”,脆弱、高烧,性爱高潮时像崩溃、打碎玻璃瓶那样的哭叫。昆德拉在此写了个让年轻的我印象极深的词:“抒情抽屉”。他说到,即使像托马斯这样的,我们现今社会视之为渣男的,阅女甚众者,但却在这样“忠诚与背叛”永远不成比例的,通俗爱情剧里,他认真的分析,即使托马斯这样,日复一日给特丽莎带来嫉妒的痛苦(她闻嗅著他从外面回来,头发、衬衫,就是有那些别的女人的气味),但特丽莎自己却不知道,她是唯一被浪子托马斯珍藏在脑中“抒情抽屉”里,唯一的一个。昆德拉写到“同情”——并不是我们最初对这个词的固见:可怜、不忍、悲悯——不是的,而是,因为妳是我深爱的那个人,所以妳内心全部的感觉,妳的痛苦、妳的童年创伤、妳对我的不忠所感到的锥心,或是妳对置身这个世界的那种一不小心就碎裂的“惘惘的威胁”,我全部能感受。同等程度的痛感。
这其实该说是“共情”。
你读《红楼梦》,读到“黛玉葬花”:“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你怎么能不跟著啼泣,为已知的黛玉的命运而掩卷流泪。
或是你读《麦田捕手》,一路跟著被退学的霍顿,一路流浪,遇见诈他嫖资还揍他的皮条客,一路那黑人计程车司机、那些只想打听他那个长春藤大学哥哥的笨马子,最后是他那让人心碎的,绝对有一颗黄金之心的,这世界唯一听懂他那些愤世嫉俗的干话的小妹妹⋯⋯你怎么能心底不柔软,完全理解霍顿为何满口脏话骂著这个伪善的世界。
年轻时读D. M. 汤玛斯的《白色旅店》,那近乎大半本书,这个女人记叙下她所有不可思议的色情梦境(她正接受著佛洛伊德的治疗),在火车车厢、在豪宅的宴会上、在户外多人场景的野餐,最后梦境总是她和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旁若无人的性交,但周遭发生了可怕的火灾、人踩死人的悲剧。你随著这些信件(或日记),好像进入这女人独一无二的内在歇斯底里的梦谷。但小说最后,不是犹太人的她,却因为要保护著她的丈夫和前妻的犹太小男孩,她如梦游般排在一列完全悲惨失去人群的,许多人她都认识,她们那一街区的犹太人邻居们,他们全赤身裸体,看见彼此的乳房、老人的阳具,身上东西早被拿枪押著的士兵剥去,队伍的尽头是一面墙,墙的那面是一片山谷,这边温顺排队的,听见墙那头不时传来哒哒哒一阵的枪声。但他们无人反抗,顺承的走到那面墙。这些被射杀的死者,上万人滚下山坡,纳粹士兵还会走下来,看见没死而微弱喘气的,用刺刀温柔的戳进身体,完成任务。
然后这一带山谷,几十年过去,被大型建商填土、灌上水泥护墙,盖起一座观光大饭店。隐喻是,被遗忘的数万、数百万犹太人死者,其实在那其中,一个独立的女人,她就像白色旅馆里的一个房间,有她心灵故事中细微的爱欲、情感的变化,身为第一女高音猝死而成为顶替者的,如梦幻的荣光。
这都是透过小说,而所形成的“共情”。
因为年轻时读过张爱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所以我在黄昏巷口,往停在路边大怪兽垃圾车的后腹搅拌机,扔垃圾袋进去,便对挤在身旁,同样往那里头扔垃圾的那些印尼、菲律宾小姑娘,多了一些温柔和理解。因为读过毕飞宇的《推拿》,我走进盲人按摩店,那挨坐在沙发,眼珠发白的盲按摩师们,14 号29 号55 号57号,对我而言,就不仅仅是一些,我或许原本以为就是一个个仰著头,用侧一边的耳朵,听你说话的盲人。他感之心,可能你在一个包厢的饭局内,便像音义、定位雷达,在众人七嘴八舌、杯觥交错间,就观察出,座中某个女孩,是偷偷喜欢另一个男子的。或某个年纪较长的男子,是对座中另个坐他太太旁边的女人,是有负愧的。或你在咖啡屋独坐,隔壁桌三个说不出来皆被生命的什么伤害过的老头,令你想起保罗.奥斯特《布鲁克林的纳善先生》⋯⋯
这是我年纪愈大、愈遗憾后悔,自己一路来的小说速度,像吞食人物或故事的怪兽,将那么多好材料,应该舒缓像用钢琴完整替他们弹奏一曲全然包覆他们一个人的奏鸣曲,但我都将全部的人乱针刺绣织进一张大毯子了。这里或许是“共情”之后,一个小说家(同样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一演奏乐器),怎样完整,脑中全部琴弦共振,要将一个人物,一缕一缕耐烦的弹奏出来。譬如王安忆后来的小说《考工记》,里头的几个人物,经历过文革,但都像柏油地上积水倒映的车灯电光,原本的心气,也已足够的世故、谨慎,但还是在个人扛不住的历史暴力、人世那么艰难过后,并没有更剧烈的锣破、鼓摔、钢琴被斧头劈开,仍旧是文静、细声细气的,但把人经历过某种脏污湍沟、差点淹死,劫后余生,眼睛眨吧互望,那写得多么好!
年轻时,难免有一种“二十世纪现代小说”的极限运动想望,确实从杜斯妥也夫斯基,从福克纳那里得来的,并不是“人”,而是一种远超你生命经验的剧烈人类存在状态的扭动,包括若是读了大江健三郎的小说,甚至马奎斯的小说、卡夫卡的小说,或葛拉轼、鲁西迪,这些在小说旷野以巨人之姿奔跑的小说家,其实你(如果虔诚想走这条路)内化在自己灵魂里面长出一个较真实的历史处境,规格比你能做到大许多的想像。你听来的故事,像拾穗捡来那么小小的,规模并不大的人心的受创,怪异的身世,所谓变态与疯狂,你一定要在你自己的“粒子加速器”,将他们冲激到发出光爆,或掉进某种可以和前面所说的二十世纪小说巨人比肩的 “巨幅油画”。当然这其间(一定以十年、二十年计算),颇像芝诺的“阿基里斯追龟悖论”,你自己的青春、身体、燃烧的生命烛芯,其实是和一个一个你笔下的人物摔跤,你大力踩过他们,有时回过头来看,斑斑血迹,你把那些奇异生命史的人物,踩扁在你的小说之途,像死去的青蛙。
有一种说法,小说家很像一卖气球的小贩,挂在他脚踏车手把上那许多颗飘浮的小丑气球、老头子气球、张爱玲式侧脸托腮的女子的气球、孟克的呐喊气球、玛丽莲梦露气球、小镇小混混少年的气球⋯⋯其实每一颗气球,都是这个小说家,瘪红了脸吹气,把自己的生命力灌进去,才浮起一个一个人脸气球。
所以啊,过了一个年纪以后,别再妄念那些比较,什么“莎士比亚一生创造出上百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卡夫卡一生,可能就只写一个人物”,马奎斯呢?昆德拉呢?更恐怖的,波拉尼奥呢?你何其有幸,在小小的地方,遇见一些混在像整条鱼市场各水盆的鱼群里,单独袅袅走到你面前,揭开一段故事的人。你又何其有幸,在其他人对他人的想像,只停留在某些敷衍支架时,你曾细细的读过川端的《雪国》,或莒哈丝的《情人》,或张爱玲的小说、契诃夫的小说、雷蒙卡佛的小说,孟若的小说,你在真实中遭遇或错过的人,辩证著某种“如果这是哪位伟大小说家,他如何摊开这个人心之膜的波浪形态?他会在哪留下空隙,而在哪个部分的支架狠心的烧断?”这时,那个“共情”,可能比这故事的主人,或曾爱过她、抛弃过她的哪个你不认识的人,你几乎是吃下她(那浓稠的感觉时光),变成一部分的你自己。这因此必须在你内在,辩证著,如何同步于这个人物的自尊、谎言、对世界的憎恶、对创伤的不断回望,或是她原本还是个完整之膜的时光、她的小小的快乐、她对伤害她的人世的原谅⋯⋯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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