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大辩论.专访】棕地“无王管” 伍美琴狠批:城市规划粗疏
我们从小就被灌输“香港地少人多”的观念,特区政府也经常以“土地不足”为房屋问题辩解,但中文大学地理及资源管理学系教授伍美琴却不以为然:“香港不缺土地,只缺有愿景的规划。”本身是城市规划师的她担心,假如社会继续盲目增加土地供应而忽略让港人宜居的长远规划,“未来20年、30年,香港人仍要承受‘土地不足’的恶果!”
去年8月底,政府宣布成立“土地供应专责小组”,并委任22名非官方委员及八名官方委员;一周后,由27名专业人士组成的“民间土地资源专家组”随即成立,成员包括天文台前台长林超英、南丰集团前董事总经理蔡宏兴、本土研究社陈剑青,以及测量师姚松炎等人外,还有任教城市规划多年、曾获欧洲规划院校联合会(AESOP)颁发“最佳论文奖”的伍美琴。
“民间土地资源专家组”当中的“资源”一词,正是伍美琴“成功争取”的:“当时有人成立了工作小组,我又在做相关研究。我说名字太差,(我们)不能叫‘土地供应’小组。”她解释,“资源”与“供应”概念不同,前者反映土地的“使用价值”,强调大家拥有享用土地的权利,视土地为珍贵资源,例如规划照顾居民累积社会资本的需要;后者则着重“交换价值”,仅视土地为建屋卖钱的工具。
专家组否认与政府“打对台”,但双方对“土地”的理解不一,自然也对“如何运用土地”有不同看法。例如专责小组根据政府的《2030+规划远景策略》,指香港长远欠缺1,200公顷土地,但专家组质疑,香港需要的土地其实不需要1,200公顷那么多。又例如,专责小组希望凝聚共识,积极开发土地,但这种重开发、轻规划的思维,令伍美琴反感。
土地开发应配合城规愿景
她认为,真正的“规划”应从“愿景”开始,“先想如何发展城市?未来想要怎样的经济环境?之后才去思考政策如何配合、需要多少土地。”换言之,土地开发和分配往往才是最后一步。“我们经常只看‘最后’,‘前面’全部不知道。”伍美琴说,很多人误以为把土地分配作不同用途就是规划,不曾深刻反思“发展”是什么,更没有共同制订愿景的经验。
伍美琴又批评,没有规划的土地开发,根本不能解决房屋问题。“你告诉我,今日开发这些土地,他日如何解决㓥房问题?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所觅土地实际上是用来兴建私楼,就无法直接解决(基层住屋)问题。(如何觅地的)讨论都是没有意思的。”
“香港土地资源那么珍贵,但城市规划却做得那么粗疏!”伍美琴慨叹,政府得过且过的短视规划根本不利城市发展,“将来年轻人会接收一个怎样的城市?我们会留什么给下一代?”
我们的城市规划到底有多粗疏?从开发率极低的新界土地使用现状,可见一斑。
地政总署资料显示,香港土地总面积为1,106.3平方公里,其中香港岛、邻近岛屿及九龙共占11.5%,即127.7平方公里,其余大部分土地位于新界、大屿山及其他岛屿。根据《郊野公园条例》,郊野公园和自然保护区占四成土地,即可使用土地面积实际有664平方公里,再扣除已建设的270平方公里(24.3%)土地之后,全港尚有约394平方公里可供发展;它们大多位于新界,当中有不少是由私人发展商拥有的杂乱无章,与乡郊环境不协调的棕地。
“我们不缺乏土地,我们缺乏对新界土地有长远、有愿景的规划。”伍美琴解释,过去香港城市发展主要集中在九龙及港岛,但占地88.5%的新界却没有好好规划,埋下今日土地不足的恶果。
新界土地欠规划,一开始是源于港英殖民政府的“逃避发展”:“港英政府觉得新界是租借回来的,因此逃避发展,即使后来推行‘十年建屋计划’,大部分公屋也是兴建在填海地上。”
逃避发展新界致棕地扩张
逃避发展的结果,便是埋下了棕地扩张的伏线,至1983年的“生发案”,更是新界发展的转捩点。当时乡议局主席刘皇发旗下的“生发地产投资有限公司”,申请在扫管笏一块农地上摆放建筑钢条,遭政府拒绝,“生发”不服上诉至英国枢密院;法院终判政府败诉,指地契只是描述土地用途,而非限制用途的条款,因此政府再无法监管私人农地用途,导致大量农地转作停车场、货柜场、回收场,即成为了棕地。
至1990年代初政府修订《城市规划条例》,原计划将《条例》引入新界,但遭乡事派反对,故仅把《条例》适用范畴扩展至已获“发展审批地区图”覆盖地区而非“分区计划大纲图”,令棕地变得更加“无王管”。
再者,当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本港货运物流业发展蓬勃,但政府物流产业配套不周,没有规划足够用地,在货柜用地需求激增的情况下,新界面貌急剧转变。根据本土研究社《棕迹——香港棕土政策研究报告2015》,在1983年至1993年间,位于新界的港口后勤及露天存货用地,由276公顷倍增至560公顷;往后20年间,新界棕地不断扩张,至2015年的棕地面积已多达1,192公顷。发展局提交予土地供应专责小组的文件也估计,目前本港有约1,300公顷棕地。
《香港01》早前参考各区发展比例,估算专责小组18个土地选项的可建单位数量,当中棕地极具发展潜力,预计可兴建17.9万至35.6万个单位。不过,对没有足够魄力解决土地问题的特区政府而言,这似乎并非增加土地供应的首选;从发展局文件所见,当局既担心动用《收回土地条例》向私人发展商收地的过程冗长,又指棕地分布零散、难以逐幅发展、开发成本高昂。
然而,在伍美琴看来,“只有不懂规划设计的人才这样胡说”。铿锵,有力。
“本土研究社刚刚做了研究,两公顷土地完全不少!相等于两个(11人标准)足球场。”她从规划角度解释,指土地零碎有时反而是优点,可便于改善居住环境,加上棕地位置交通相对发达,有助减低发展成本,而棕地比较平坦、水电一应俱全,重新建设时可减少污染问题。若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而论,伍美琴也认为应该优先发展棕地,“因为土地已经遭到破坏,假如透过规划重建、增加绿化,对生态反而有正面影响。”她建议政府与小地产商合作,令有更多元化的房屋落成,丰富港人的生活环境。
那么,怎样的城市规划,才是有愿景的规划?
经济发展须平衡生态保育
“建城,见人”是伍美琴任教城市规划的座右铭,而强调“人”与土地的连结,也是她对城市规划的坚持。她相信,由“人们”一同经营的空间会产生一种使用价值,令规划更具文化内涵、更有地方特色、更能累积人情味,因此,规划必须以人为本,因时制宜,不能墨守成规。
“如果你有空间建立社群关系,会令人身心灵健康、精神问题都少一点,可以帮助减低医疗开支,这些事情环环相扣。”她接受《香港01》专访后,上周在报章撰文时还提到,以人为本的规划,“就是在保育生态的同时,可以使大家安居和有一份可以有尊严地生活的工作。”
伍美琴认为,生态环境是一切城市发展的基础,重要性凌驾于社会及经济发展,“你想想,一个人没有空气、水,就生存不了。如果做任何事会影响这个基础,等同自掘坟墓。”
她又引述美国生态经济学家Robert Costanza的研究,指2011年全球生态服务总值125万亿美元,高于2014年全球生产总值的107.5万亿美元,可见大自然为人类社会提供巨额的“生态服务”,以维持人类生存,创造经济及社会价值。伍美琴认为要达至可持续发展的城市规划,必须要考虑对生态环境影响。
考虑了人文、平衡了生态、规划了愿景,又要怎样才能实践愿景?
“只求增加土地,不去建立为人民谋福祉的愿景,订立长远规划,调动各持份者的创意、想像力和经验,同心去建设一个我们可以骄傲地传承予我们子孙的香港,是不可能让我们的城市持续发展的。”伍美琴在文章中这样说。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城市建设是个涉及社会、经济、文化和政治权利等相互角力的过程,只有凝聚以人民利益为依归的共识,才能达致多赢局面。
伍美琴2015年荣获欧洲规划学界最高殊荣的论文—— 《从香港到台北,探究知识份子在空间使用及市区重建的角色》,正是透过比较台湾宝藏岩和香港嘉咸街重建个案,引证如果建制内外的知识份子愿意放下对立、衷诚合作,就可以改变社会的结论。
上文节录自第108期《香港01》周报(2018年4月23日)《 宜居永续 VS 土地开发 我们想要怎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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