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国学大师的武术世界
民国时尚要论证文人的学武风尚,太极拳绝对是最佳范例。正如《太极拳在香江》一文所指,太极拳的独特养生功效,使其在文人的圈子间享有极高声望。前清举人、清史馆纂修陈微明(1881—1958)便在1925年广集各派太极拳名家,于上海成立致柔拳社,向社会大众宣扬太极拳的好处。
至于吴式太极拳名家吴图南(1884—1989),则是京师大学堂学生,并曾在南京中央大学、西北师范学院等高校任教。他精研文史考据,亦通英文、法语。为了进一步普及太极拳,他尝试以科学方法,去解释太极拳的技法及哲理思想。《太极拳之研究》一书,便为他的传世之作。
当然,国术不独有太极拳。精武体育会创办人、“精武四杰”之一的陈公哲,便是位杰出的商人和考古学家。他为了精武会的发展耗尽家财,又致力为各种传统拳谱进行摄影记录。倘没有这位知识分子倾力支持,霍氏迷踪艺乃至整个精武会体系断难影响至今。
(吴图南的生平介绍)
梁漱溟与杜心五
若认为上述各人都是以武名显世,文人身份仅成点缀,算不上严格意义的知识份子或国学大家。那接下来两位蜚声中外的学人,应当可以为今天的课题落一个严谨注脚。
第一位是新儒学泰斗梁漱溟(1893-1988)。在他的著作《东方学术概观》里,梁漱溟写道中国固有的体育锻炼方法如内家拳等,实源自于道家的内在修行,它与西方人重视外部机能的竞赛运动恰好相反。而他认为在世间存留的文字记载中,最能描绘此艺者,当属孙禄堂所著的《拳意述真》。他甚至亲自为《拳意述真》的重印版作序,赞扬孙禄堂“彻底揭示出内家拳实为道家学”、“在古学晦塞之今日,吾尤惧其湮没失传,由是有志为之重印出版”。
当然,最令梁漱溟欣赏的武人,还是要数自然门杜心五(1869年-1953)。在1929年11月浙江国术游艺大会上,杜心五获邀担任闭幕表演嘉宾,其时梁漱溟亦在场。按他忆述,杜心五当时在台上飞快团转、化成黑影。众人尚在惊愕之际,他又忽尔气定神闲的静立于台中央。这种近乎漫画式的描述,现今看来难免觉得荒谬。但梁漱溟却认为此表演“发动了宇宙生命自然之力,与一般人鼓起劲来快跑者截然不同”。
此后,梁漱溟每次跟杜心五会面,都必定会向他讨教各种道家修炼术(自然门武术出自道家,有很多内修技巧)。杜心五亦不吝啬地赠予梁漱溟道家丹药,并教导了他“推腰磨肾”等导引术。两人的相交经历,让梁漱认识到道家所言的“精气神”并不是穿凿附会,而是具备功效的实学。可以说,正是在杜心五身上,梁漱溟终于看到了道学文化复兴的曙光。
南怀瑾与“剑仙”另一位跟武术结下不解之缘的国学家,是台湾“居士”南怀瑾。如果说梁漱溟是传统武术的同行者,那南怀瑾更是身体力行、用自己见证著一个时代的兴衰。
南怀瑾(1918—2012),浙江乐清县人,他毕业于浙江国术馆国术训练员专修班,又曾在成都中央军校军官教育队担任武术教官。按他在1966年的一次演讲介绍,他自小便嗜读武侠小说,12岁开始便习练种种武艺。及至20岁时,他已经拜了近八十位师傅,涉猎过的门派有南宗、北派、长拳、短打,还有蒙古摔跤、拳击以至各类兵器等。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南怀瑾拜访了杭州城隍山上一位据闻已修成“剑仙”的老道。他指南怀瑾过去所学的剑法全属儿戏,著他能够一剑劈开香头、半空斩开豆子时,才再来找他。
南怀瑾觉得此法的难度太高,于是便打消当“剑仙”的念头,怎料后来他又在四川名胜鹄鸣山遇到了另一名“剑仙”王青风。他向南怀瑾示范了道家“剑气”之术,“他站在山头,用手一指,数丈外对峰上的一棵老松即应手而倒”。至于他的大弟子,则可用鼻孔吼气,使“周遭山土转即成尘土飞扬”。
往后数载,南怀瑾再碰上了多位奇人异士,包括一位轻功臻至化境、能够“踏雪无痕”的武当派老道,以及一名精通“十三大法”、每著皆可取人性命的河南藉拳师。南怀瑾当时认为,这些技法虽然尽显中国武术的神妙,但亦杀伤力太大。若果随便将之显世,只会徒添斗争,不符合时代需要。故此后南怀瑾大部分时间都专注于参禅练文,仅在闲时演习一下陈、杨太极拳。
(南怀瑾杨式太极拳示范)
新时代的国学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两位国学大家的经历,即便算不上荒诞无稽,亦绝对教人难以置信。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有意欺暪后人、捏造事实。
首先,很多传统武术的理论,如“气”、“阴阳”等,都与古典学说相通。故此他们兼习武事,绝非为了制造谈资,而是求学证道的一部分。这点初心,应当值得后人肯定。
然而,这亦正正表明了他们的治学目标,从来就不独在国术一项;他们真正关心的,是整个中华传统文化的兴衰。故此在他们的故事中,那些武学宗师并不是一般的民间拳师,而是代表著古典文化的道士或隐士。他们所授的“绝技”,亦多以“精气神”等儒释道符号作基础。如果他们的技艺确实具备实效,对毕生钻研华夏文化的国学家来说,其震撼力之大可想而知。就算他们的言辞间略带夸饰,亦绝对情有可原。
另一方面,这批国学家身处的时代,正是中华文化大幅衰落的20世纪。对外,他们要面对西方文化的各种冲击;对内,他们又要接受鲁迅一类左翼文人的挑战。为了彰显国学在新世代的功能,他们或许会在有意无意间,为国学营造出一种神秘主义式的味道,以保持它在新时代的吸引力。这些夸张的玄想,也许是在政治理想和现实之间,时常会碰上的灰色地带。